霸王别姬


 
*鬼使黑白,军官黑X戏子白,民国paro,是刀,很虐,慎入
*完全架空,同真实的历史现实没有任何关系,请不要扣帽子,谢谢
*俗套的题目,俗套的故事,不喜欢点×就行了,不要ky,先谢谢各位了
 

 
#01
 


四月里微雨燕双飞,垂丝海棠将明艳的脸藏在雨和叶幕里,在阳光中投下幢幢的树影。窗格子刚擦过,红木桌子上的阳光明净如新。


现如今是民国十八年,按公历算得是一九二九年。总司令家那大少爷正满了二十五岁。他打得一手好枪,估摸着是小时候弹子弓打得好的缘故;书念得好,留洋一趟回来便成了顶时髦的公子爷;人也生得俊朗,放下半边头发遮住一只吊梢眼,冷了脸色穿上军装,愣是叫一干部将笑称,当真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的崽子打地洞。这通身的气派,同总司令当年竟也没什么两样。


他人模狗样的,实际上是个顶不成器的败家子。成日里离不得花街柳巷,大烟赌博,女色男风,那是样样都来,最近又迷上捧戏子。哦,连花名都给自个儿起好了,叫什么“黑羽”,这方面他倒是从不叫人操心——总归是没个正形。一身起了褶的白衬衫,搭一条姜黄阔腿裤子,横在雕花的太师椅里哼着小调儿,留声机一圈圈放着老上海的曲,只听那李香兰娇娇怯怯地唱:“人生难得几回醉,不欢更何待……今宵离别后,何日君再来……”


他爱看戏。绫罗水袖刚触了台面,二胡声便吱吱呀呀径自响了起来。白灯照不到的台下,有许多乌压压的攒动的脑袋,一颗脑袋就是一双眼睛。一双眼有一双眼的怨望,密密麻麻盯在人身上,像不把人钉出个血呼刺啦就不罢休,上台就是熬刑。旁边两侧的窄道里,鼓声和唢呐声一般清脆。戏开场了,是黑羽最喜欢的一出《霸王别姬》。新来的花旦满头螺钿,长袖像哀丽的白羽蝴蝶,他把腰压得很塌,万种风情的眼睛,切切含着些欲诉未诉的泪光,那泪光里有什么?太动人了,看着像真的,不像演的。


花旦是上圆下尖的脸,纤小挺润的鼻头,眼睛细长,眉毛在锁住的时候像一对苦苦垂着的海棠花。他盯着那花旦看了大半天,戏院的老板便连忙凑上来赔笑巴结:“嗳呦,黑爷,咱这儿不知是几辈子的福气,才得了您赏脸哪,您若是瞧得上这位,明儿个咱就全须全尾地送您府上去,您看怎么样?”


黑羽懒洋洋眯了眼睛,冷笑一声:“等到明儿个做什么,我看今天就成,黄历上说今儿个宜嫁娶兴入宅,怎么,不卖我面子?”


戏院老板把瓜皮帽脱下来攥在手里,苦着脸求道:“黑爷,您这不是为难我吗,您明晓得袁三爷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过了,说今儿不把月白先生送过去,他就带人砸了我这梨园,算我求您了,您就行行好,给我留条活路,我一家老小在这儿给您磕头了!”


黑羽把酒杯子晃了一晃,刚入口便“呸”的一声,尽数啐到了地上:“什么腥的臭的都拉到你黑爷面前说,他袁三算什么东西,你怕他姓袁的砸你的场子,你就不怕我做掉你的人?没本事趁早滚,别杵在这儿脏我眼睛!”


戏院老板连滚带爬地跑了。台子上一折戏将将唱了一半,正唱到“乌骓马它定知大势去矣,故而你在篱下沙沙声嘶……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……”花旦将手凄凄切切地一指,眼尾一飞,恰恰抬起脸来,看清了站在楼上的他:他的眉眼极暗,像昏昏沉沉的日光。神情里融进三分风雅,三分恣狂,剩下的便是三分凉飕飕的杀气。锋利得像是拿一把刀一层层削过,剜开皮肉见了血,叫人看了一阵阵地心惊。他便是唱了这么些年月的戏,也不能找出足以形容他的戏文来。约摸只有将三尺青蛇剑染了春桃,淬些花雕酒,铮地一声自长天秋水中破匣而出,才能把他眼底的风流画出个两三成。


他当是第一次见他。月白想。这样一个人,见过一次,便不可能再忘了。
 


 
#02



“多谢黑爷。”月白说这话时,也只是公事公办地微微弯了腰,不卑不亢。脸上的表情寡淡得像白开水,看不出半点儿诚意。


“好说,好说,”黑羽倒是很受用地一掀衣摆,搭在眼睛前面的半边头发扬了一扬,笑嘻嘻地瞅着月白笑,“先别忙着谢我,你就不怕刚离虎口又遇豺狼,叫我生吞活剐了去?”


“想必黑爷不是那种人。”


“怎么不是?我的名声可没比袁三好到哪儿去。再说了,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你信我还不如信街上那叫花子来得实惠。”


他话说得放肆,人却坐得规规矩矩,一点动手动脚的意思都没有。军服歪歪扭扭地罩在身上,肩章上的流苏毛毛糙糙的,锃亮的皮靴也起了折。月白一向爱好整洁干净,不光自己爱好,看见别人邋遢也忍不住想上前给他理理。费好大劲才给忍住了。


“你且在我这儿住下,姓袁的要是还敢找你麻烦,我非打得他妈都认不出来不可。”黑羽披了衣裳就要走。月白没忍住,在他身后嚷了一句:“黑爷,不是我疑心你,但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,你我素不相识,你何必这样护着我?”


黑羽的脚步顿了一顿。留声机“咔”地一声停住,想是机括坏了,再也修不回来。他像是嘿嘿笑了一声,喉咙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,笑声嘶嘶的,说不出的苦涩。


“往后你自然就知道了,日子还长呢。”



日子不长,磨难却不短。


黑羽有个弟弟,论年纪也该跟月白一般大了——要是还活着的话。他倒从没有主动打探过,全是听黑羽醉了酒时说起。黑羽这个人,平时见了他就收不住话匣子,喝醉了更是发了疯地说,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自己的屁股蛋子,三车话说完了也不见得困。


“我弟弟一直不喜欢北方的天气。他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,成日里看惯了那些蔫不拉几的小桥……小桥什么玩意儿来着?嗳,我没文化,总归你们有文化的都懂。


“后来我弟弟随着娘,回了咱们家,那可不,那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。北方啊……嘿,那儿动不动就飞沙走石的,等过了中秋,更是冻得人牙巴子打颤,你说我弟弟那么娇贵,他,嗝,他到底是怎么,怎么在那儿待上那么久的?


“我?哈哈哈,我才不怕冷。深冬腊月的,穿一件单衣被我爹罚跑的事儿,我可没少经历。可是我弟弟怕冷啊,小时候我经常带他练拳,为的就是帮他强身健体——他可聪明了,就是打拳这事儿有些笨,嗳,一点点啦,也不叫笨,那得叫动作稍微有些迟钝。


“你不晓得,他小时候不喜欢笑,我为了逗他乐呵,总是装作比他还笨,自个儿能把自个儿打得扭倒在地上,你猜怎么着?我弟弟还真笑了,可把我给乐坏了,嘿嘿。


“我假装生气,问我弟弟,我说你笑什么,有什么好笑的。我弟问我,说哥你养过狗吗。我说我当然养过,怎么,你想养狗了?哥明儿就给你买一条回来。结果我弟这个小没良心的,他说,你教狗三次以上,狗一般都记住了,我看你学了一上午,你打的还是错的。你说他坏不坏?”


黑羽一边讲,一边就笑,笑完了又哭,肩膀一抖一抖的,活像个淋湿了雨的大毛犬,哪还有半点平日里“黑爷”来“黑爷”去的气势。月白推他推不开,叫他又叫不醒,只能翻个白眼任他靠在肩上,听他一阵阵地打着酒嗝儿,一口一声“我弟弟”,好容易才沉沉睡了过去。


他抬眼去看:月亮是毛绒绒的一团,在黯淡的明夜里温温柔柔地挂着,一捧捧的,一簇簇着,在地上投下微微泛白的光。两汪黄色的灯透过对面楼子里一方菱花窗格子照下来,照见青砖地上的洼坑,心尖上有块地方冰冰凉凉的,想是喝了温酒,却受了风寒。


人受了风寒,拖着不治都不见得能好,更何况心呢。


他别开了视线,窗外下起了绵绵不尽的夜雨。




#03



夏天快要过去了,院子里蝉声渐渐稀疏,日头却依旧大得恼人。窗子外面开了丛意大利口红,远看倒像是些小个子的玫瑰。过了前厅,要绕到后院,得从莲花池上的九曲桥上穿过。仲夏的荷花开得好,风一吹一层层的碧浪涌过去,看不到尽头,秋天却只剩些枯荷了。月白穿了件烟青色的斜襟长袍,正坐在窗前写信,一头银白的头发披散下来,这样远远看着,便觉得平添凉意。


他是给教戏的师父写信。正写到自己的近况,就听到背后一阵渐近的足音,很明显放轻了步子。月白装作没听见,不打算理某人,结果却被身后那人单手捂住了眼睛。他只得搁了笔,去扒他的手:“黑爷,这又是闹的哪一出?”


后面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道:“闹的那出《霸王别姬》,你唱虞姬,我唱霸王,你看我这筋骨怎么样?”


月白没忍住,一下笑出了声。黑羽放开他,背在背后的那只手伸到他跟前来,却是用紫檀木盒子装着大红的戏帽,松丝绒的料子,嵌一圈霁蓝的薄带,帽檐上密密麻麻绣了一匝亮晶晶的珍珠。月白将那冠帽接了过来,叹道:“你又去人家铺子里抢的?我唱戏的行头早就够了,犯不着再添。”他嘴上这样说,视线却移不开,甚是喜欢的样子。


黑羽只管笑嘻嘻的:“什么话,我什么时候干过打砸抢烧的缺德事儿?分明是专程给你买的,倒还讨不到好。”见他喜欢,黑羽眼神更柔和了些,嘿嘿笑着说:“你要是喜欢,我叫人过去包了那间铺子,往后每天都给你做。”


月白正在寻地方放这行头,听了这憨话,不禁又气又笑:“我说黑爷,你莫不是疯了,这话传到总司令耳朵里去,你这命要是不要?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,你还嫌自个儿名声不够臭吗?”


黑羽嘻嘻笑着,也不搭话。等月白收拾好了,回身一看,他的眼神还是牢牢黏在他身上。月白咳了一声:“黑爷,您看什么呢?”


黑羽摸了摸鼻子,耸了耸肩膀,笑容歪塌塌地隐在帽子的阴影里:“我是当真的,你,要不你教我唱一出,我可喜欢这出戏了,就是唱不好。”


月白莫名其妙地笑了:“不是我不教,是我也不会啊。黑爷,我是唱旦角儿的,生角儿的走位,身板,腔调,我一样也拿不住,您这不是为难我么?”


“哦,也是。”


他讪讪地挠了挠头发,末了扯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。黑羽一只手眼见着要落在他头发上,他愣了一愣,下意识地一躲,那只手便僵了一下,最后只落到他肩膀上,轻轻地拍了拍。


“你要保重啊,月白。”


他这才发现,他今天穿着极其正式的军服,一身呢制戎装,扣子扣得整整齐齐,帽子戴得一丝不苟,黑色军靴上的马刺擦得锃亮,跟平日里完全是两个人。月白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,他颤着声音问:“黑爷,您这是……?”


黑羽看了他良久,最后也只是淡淡笑了笑:“到底披了这层皮在身上,有些事,不是叫声‘黑爷’就能混过去的。我要是死了,你记得每年上清明给我吊壶酒,别的就算了,我也不喜欢。”


他定定地看着他,一字一顿,珍重而温柔地,又重复了一遍。


“你要保重啊,月白。”



#04



他要他保重,却不知这世上,不是单单一个保重就能喜乐无忧的。


正如他当年呼风唤雨,从来都是横冲直撞,走在街上身边都跟着两个警务兵,什么样的气派和场面?最后也不过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。这么个世道里,谁又顾得了谁呢?他给他铺了后路,却想不到这条路到底伸向何方,也不知道他到最后会拥有什么——也许只是一无所有。


月白想,黑羽死得那么早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

后来的日子,不过是打仗,打仗,再打仗。乱世里求个太平,太平了却落不到半分安逸。打倒牛鬼蛇神。他们叫嚷着。打倒一切反动派,打倒一切牛鬼蛇神。


他早就不唱戏了。留着那顶大红的冠帽,无非是给自己留个念想。日子一天天过去了,过去得没有影子,连回忆的气味也闻不到。他不过是想抓住那么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尾巴,叫他晓得原来那不是一个梦。


原来这世上真的曾有过一个人,愿意豁出一切来保护他。


月白想到这里,苍老的面容上浮起惨淡的微笑。是了,他太无能,连这最后一点他留给自己的念想,他也没能保住——他们把冠帽从他床底下翻出来,扔进了火里。他们说这是反动的证据,提着他的脑袋往水里摁,他自始至终不曾交代过一个字——莫须有的事情,要他交代什么?他都不知道他的骨头是这么硬的。兴许,这也是他唯一像他的地方了。那些人骂累了,打累了,终于恶狠狠地踢他两脚,摔门而去。


他跟他之间有什么呢,他们连一场假夫妻都没能做过。


月白缓慢地站起来,缓慢地清理身上的伤口,将布袍子的下摆洗净了,晒干了,整整齐齐穿在身上,像褪了色的戏装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扣子扣得规规矩矩。正和从前一模一样。从前在梨园多少人爱看他装扮这一身,俏又孝,像只笼子里的金丝鸟。他不是鸟。月白想。鸟会跑会跳,会学人讲话,在那么些黯淡无光的日子里自己找乐子。他是发霉的梅雨季开错了时辰的垂丝海棠花,一丝香味都没有,远远看着,只是低眉顺目,任雨打风吹去。


他把枯瘦如柴的手慢慢翘成一个兰花指,浑浊的眼睛里似是看到了当年的景象:黑羽站在楼上,一脚踹翻了桌子,骂骂咧咧浑身酒气,看向他的时候,却没了那些乌糟糟的混世魔王气。他是不愿意他看见的,他现在明白了。只是他并不那么金贵,他从来都知道。知道要体面地活,就不能太像个人。


月白将那生了锈的、唱虞姬时用过的青蛇剑拖出来,淬了些花雕酒,拿铁片弹上去,铮地一声,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。


李香兰的歌他还记得怎么唱。人生难得几回醉,不欢更何待……


“今宵离别后——”


黑爷,这又是闹的哪一出?


闹的那出《霸王别姬》,你唱虞姬,我唱霸王,你看我这筋骨怎么样?


他把青蛇剑提起来,像从前无数次做的那样,按在脖子上——恍惚间看见黑羽歪歪扭扭地罩着军服,肩章上的流苏毛毛糙糙的,踏一双起了折的皮靴。懒洋洋歪在那儿,朝他傻兮兮地笑。


“——何日君再来。”




Fin
 

评论(12)
热度(96)

© 左浮楼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