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朱成碧


33. 林世杰


任谁也想不到花楼之中还有这样隐秘的机关。


木板一开,下坠的力量无法对抗,苏梦枕当机立断,松开林世杰,并一脚踹在他背上,将他向天踢出一声惨叫,脸几乎被正欲闭合的木板夹出褶子。


这一踢大大延缓了他下落的速度。就在这瞬时之间,苏梦枕迅速抱住阿蟾,旋身落地,安置好她后,自引而起,腾空直上,像一片飞旋的雾云,于半空中裹住了林世杰的身体。落地时手都未抖,好歹没叫这身娇体弱的小衙内摔成肉泥。


但如此一来,当火折子亮起时,阿蟾看见的画面便是——林世杰被苏梦枕横着抱在怀里。


苏梦枕:“……”


阿蟾:“……”


林世杰天灵盖都还是麻的,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。他这会儿就是有十个脑子也不顶用,硬是连子丑寅卯都理不顺了。


待他回过神来,第一件事便是往死里瞪苏梦枕:“你干什么?放我下来!”


苏梦枕冷着脸,凉凉撒手。


“咚”一下,林世杰背部着地,刚被踹了一脚的地方雪上加霜,肩胛骨疼得像要粉碎,只差没原地背过气去。

 

他只好一边在心里问候苏梦枕的祖宗十八代,一边揉着后腰踉踉跄跄地站起来,把自己揉成了一尊弱质纤纤的男菩萨。

 

环顾周遭一圈,他皱了皱眉:“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


四周石壁林立,一片漆黑,也不知是地道还是山洞。地面泥土松软,人踩在上面还能听见轻微的爆裂声,林世杰只听了个响就不敢动了,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进衣领,直杵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木墩。


实不能怪他想象力非凡,如此幽深地底,烛火熹微,风水诡异,若不慎踩着的是什么人皮枯骨……他打了个寒颤,很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,背却仍是笔直的。


“地牢或者暗阁吧,略大些的山庄富户,家里不都有这玩意儿么?”阿蟾想起在洛阳时的经历,略壮了胆,精神抖擞地显摆起见识来,“大概是用来关什么人的,说不定出口就连着耳房,咱们四处找找,不愁不能出去。”


她一壁说,一壁对着林世杰露出个娇灵灵的笑。末了轻轻扯了扯苏梦枕的袖子,还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:“走呀。”


他二人有武功傍身,脚程本就比常人更快,不过片刻,林世杰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。不过这距离恰好够他跟上,又不至于被他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。


苏梦枕直觉阿蟾是有话对他说。


但他一条胳膊被阿蟾搂着,另一只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动了,只好同手同脚地任阿蟾拖着走,一时间一句话也没顾得上问。


他低眉凝视着她的发旋,忽皱了皱眉,反手包握住了她的手掌,低声道:“别怕。”


阿蟾愣住。苏梦枕握得更紧了些:“你肩膀在抖。”


“我……那是冷的,哎,你别脱,我不冷,”见苏梦枕一听自己说冷,二话不说就要脱衣服给她,阿蟾连忙绞着舌头改了口,咬咬唇,没了办法,蔫答答地一低头,“……呆子。”


她确实怕黑。爹爹和嬢嬢离世以后,族人想将无父无母的她卖去青楼换钱,她那时不分昼夜地躲在柜子里,饿得受不了了,才会爬出来找些吃的,吃完又躲进那一片窄小的黑暗中,在恐惧和孤独里度过漫长的时间。


不过这些事,她不曾对任何人讲起。人人都有自己的苦,她不想让别人再为自己的事烦心难过。她希望大家能从她这里得到的是快乐、轻松,而非痛苦。


所以在洛阳下地牢时,她什么也没对狄路说。


但面前这个人……不一样的。


阿蟾叹了口气,摇摇头把这些顾影自怜的心思甩出脑海,垫了垫脚,凑近苏梦枕耳边,细声细气将自己一路如何安排小柳儿逃遁、如何来到万花楼误打误撞听见了狄路和一位贵妇人的对话、对话内容为何、如何与狄路起了冲突、如何把那臭燕子揍得落花流水、如何遇上顾惜朝、又是如何乔装改扮混进方应看的侍从中等事情一一对苏梦枕说了。


末了小心翼翼地揪紧了他的衣摆,皱着眉悄声道:“是我故意支开茶花伯伯的,你不要怪他,好吗?”


“他做的是好事,好事不一定周全,”苏梦枕道,“但一个人做了好事,不该受到责怪。”


阿蟾“哦”了半声,挑挑眉:“那你的意思是说,阿蟾做的是坏事咯?”


苏梦枕安静地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。


这声音里并没有该有的无奈与不耐,反而温和而轻柔,好似还带着一些宠溺的意味。


“如果没有你带来的这些消息,至今我还不能下结论,你是解铃人、破局者,没有你,我们也许早就落入对手陷阱中了。”


阿蟾猝不及防,兜头盖脸听了好一番正正经经的肯定与赞美,头上仿佛长出了一对耷拉着的兔子耳朵,立时“刷”一下齐齐竖了起来,人都呆了。


她咂咂味嚼了一会儿,意犹未尽:“……还有吗?”


苏梦枕正在查看石壁:“什么?”


“……”耳朵耷拉下来了,“算了。”


反正他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,谁也不能从耳朵里挖走。


“你刚刚说,有陷阱?”阿蟾歪了歪头,“什么陷阱呀?”


苏梦枕面对阿蟾时一直带着的那点柔情的笑意褪去了。


他不笑的时候,病容憔悴得愈发明显,人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霜。


“如果我所料不错,幕后主使之人,恐怕并不是蔡京。”


阿蟾讶然:“不是蔡京,那是谁?”


苏梦枕正要说话,忽感胸口一阵闷痛,他猛地沉下嘴角,抽动脸肌,强压下喉头间的甜腥味。可如此一来,灼烧感立刻从咽口传到胸腔,一口气没喘匀,顿时呛咳起来。


喉咙里仿佛有把钢刀左右切砍着他的气管,血沫子一股脑往上涌,额上因骤起的剧痛而青筋毕露。


此前的奔走、打斗、骤冷骤热,已然耗尽了他的体力。自方才落地时他就感到胸口十分痛苦,只是一直强忍着,谁料到底没忍住。


苏梦枕咳嗽着,伸手探进衣襟取药——忽然想起自己为了解救婳鸢姑娘,已与她对换了衣物,此际身上别说药了,连药渣都没有。


无奈之下,他只好先点几个大穴,强行让身体平静下去。但点穴不能缓解痛苦,只能勉强压制咳嗽。


一只小手将他的手止住了。


随后,那只小小的、柔软温暖的手,捻着乌黑的药丸,依依怯怯地喂进他嘴里。


再然后,她的另一只小手爬上了他的脊背,力道轻柔地、有节奏地缓缓拍着。


苏梦枕立时感到咳嗽被压下了大半。


他有些惊讶,阿蟾怎么会随身带着他时不时要服用的药?


阿蟾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拍着背,见他不咳了,她咬着唇,眼周有一圈绵密柔和的红晕,因个子娇小,只好自他怀中仰着脸看他:“好些了吗?”


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撇撇嘴,不自然地挪开视线,心虚道:“药是茶花伯伯塞给我的……不是我要带着。”


苏梦枕侧了侧首,皱着眉:“好像没好。”


阿蟾紧张不已地凑过来:“还是不舒服么?”


苏梦枕微笑道:“现在好了。”


阿蟾一愣。


随后大怒。


她愤愤地拿脚尖挫挫地,哼了一声,身子一扭背了过去,再不理他。衣袖因为过大的动作而旋开,衬得她像一只轻盈而纤巧的蝴蝶。


被他这么一闹,她觉得黑黢黢的地道也没那么可怕了,反正世间对她来说最糟心的不是别的,肯定是这个老贼。


正在这时,林世杰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二位……勇士,且等一等。”


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脸红得仿佛刚被从美人堆里打捞起来,一手撑在石壁上,另一手按着膝盖,显然打从娘胎里落地开始就没这么玩儿命跑过。这模样在一般人看来又废物又窝囊,阿蟾却对不会武功的人有天然的好感,尤其火折子摇曳间,光线昏昏,灯下看美人,别有妙处。


她笑盈盈地递上一个药囊:“林衙内,之前在‘黑凳子’巷口我们见过的。你当时不收,如今可推不去啦。我叫阿蟾,这是我师兄,姓苏,刚刚在上面方小侯爷叫你‘世杰兄’,是哪两个字呀?”


林世杰摆了摆手,喘匀了气:“不敢,姑娘自己留着便好。在下林世杰,双木林,世家之世,人杰之杰。二位方才对杰有救命之恩,还请受杰一拜。”


阿蟾“嗤”地一笑:“你要是想谢,不如来点实际的——比如把你腰上那个禁步环送我,怎么样?”


“这……钱财珠宝本是身外之物,无甚不能相赠的。可此物乃是家父所赐,杰不敢擅作主张,”林世杰为难地道,“阿蟾姑娘可否换一物什?但杰所有,必当奉上。”


阿蟾摆摆手,笑了:“和你开个玩笑,不要当真。”


她略略低下头,眼珠子转了一圈,道:“既然是你爹爹给你的,那就是说,你并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谁咯?”


林世杰迷茫地摇了摇头:“姑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
“她没什么意思,”苏梦枕忽道,“方应看为什么要杀你,你知不知道?”


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,别说为什么要杀他,连为什么会掉进这儿他都两眼一抓黑。林世杰摇摇头:“不得而知,还请阁下赐教。”


苏梦枕眉心一沉。


他的整个人似被这一沉压出了几分倦意。


行贿之事讲个你情我愿,说白了,买卖不成仁义在,纵是谈不拢,也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。究竟是什么原因,让蔡系一脉对林家公子赶尽杀绝?


除非……行贿只是一个饵,真正的目的,就是杀人。


如果没有深仇大恨,如此大费周章,做局设计以图杀人,又是为了什么?


苏梦枕想到了那个最不可能的答案,却始终不能相信。


忽然,他的手心里塞进来一根手指——阿蟾还在生他的气,因此侧着半张脸不看他,手也没全伸给他。


这点小动作,林世杰是看不见的。


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,但是感觉到了他的失落,就想要这样安慰他吗?


“看什么看,不许看,”阿蟾红着脸瞪他,“只许你骗我,不许我占你便宜呀?”


她觉得被抓住了小辫子,所以一边牵着他,一边又转过头去和林世杰说话:“你想一想,或许有你爹爹的原因呢,对了,你爹爹是谁?”


提起父亲,林世杰情难自禁地流露出自豪之色。正要回答,便已听苏梦枕道:“林桢。”


……完全没加敬语尊称。


“林桢?”阿蟾犹豫着打量林世杰,“是那个……那个上书官家,劝官家‘明德慎刑,敬天保民’,断狱事不畏权贵,对百姓一视同仁的刑部尚书大人?”


苏梦枕没有说话。


林桢身任大理寺卿时,便敢越权直谏。大观初年,他因言被贬,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,为御西夏而缮甲厉兵。那时苏遮幕便招兵募马,派楼中子弟暗中助他。遂宁元年,他拜并州经略安抚司,苏遮幕自辽人营中杀出,是他在并州城内打开城门,放苏遮幕一干人等回归宋境。朝官之中,若说有谁一定不会与蔡京沆瀣一气,那现下应当只有他一个人。


……但愿只有他一个人。


阿蟾敏锐,察觉到他一言不发,便仰脸看了他一眼。苏梦枕半面脸上辉映着烛火,半边脸融溺在黑暗之中,黑暗长久地凝视着他,却仿佛在接触到他的眼睛时有了怯意——那里头尽管有些不太分明的情绪正如墨色般化开,却始终燃烧着长盛不衰的光。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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